这个样子让江骞想起几年前在索马里的医院,孟绪初手术过后又发炎,高烧烧得睁不开眼睛的样子。
那时候他也帮孟绪初擦过手,用湿毛巾擦掉他额头和颈侧的汗,再用很热很热的毛巾将他冰冷的手指捂热。
脑海的画面在现实里重迭,江骞下意识托住孟绪初的手腕,抽出纸巾碰了碰他的手指。
孟绪初似乎轻微停地顿了下,而后终于抬起头,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江骞,眼里藏着一抹讶异。
江骞低头注视孟绪初的眼睛,才发现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,虽然依旧晶莹明亮,却不再有当年海边时饱满充沛的生命力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叫人为之心碎的温和沉静,包裹着若有若无地复杂与疲惫。
他手依然很冷,江骞不自觉将他手腕握紧。
“卧槽你干嘛呢?!”孟阔突然大叫一声。
他仿佛被眼前这幕吓得魂掉,连忙扔了水杯过来把江骞的手打掉,在他身边咬牙切齿道:“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乱碰吗?!”
江骞收回手看了孟阔一眼,没说话,眼神却表达着:你只说了不许说话,没说不可以碰。
孟阔差点被气吐血。
“好了,没关系。”孟绪初轻声道。
他抽走了江骞拿来的纸巾,低头细细擦拭起自己的手指,再也没有多看江骞一眼,仿佛刚才片刻怔愣的对视只是江骞一厢情愿的错觉。
“新来的?”孟绪初问。
江骞点了点头,又说:“是。”
“去后院养花吧。”
孟阔当即生无可恋地捂住了额头。
当时江骞还不懂养花的意思,也不明白孟阔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,好像孟绪初说的不是养花,而是发配边疆。
他始终认为孟绪初是个很可爱很好相处的人,毕竟他说这话时脸上依然挂着柔柔的笑,让人提不起半点防备的心思。
直到后来真正去院子里养花了,江骞才知道,原来这的确等同于发配边疆。
甚至连家里雇来修建草坪的临时工人都不如,他不能陪在孟绪初身边,不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,甚至会连着一整周见不到他一面。
原来孟绪初真的很讨厌别人碰他。
好在孟阔以为他真是个傻的,那次医院里的举动只是因为太紧张,才导致的手足无措。
在孟阔的极力劝说下,江骞终于又干回了一开始安排的本职工作——陪孟绪初复健。
但孟绪初根本就不像孟阔描述得那么娇气,他很安静,很能忍,通常在复健室的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吭,把自己练到满头大汗脸色青白,又缓缓收拾好悄然离开。
是以江骞虽然陪在他身边,却很少能交流几句话。
直到某个雨天的下午,那是他和孟绪初一起相顾无言训练后的第十七天。
孟绪初看上去比往常疲惫很多,抗阻训练做到第五组就明显吃力。
江骞握着他的小腿,能感觉到他腿一直在抖,肌肉似乎紧绷到极限。
江骞时不时抬眸看他一眼,却见他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,固执地按照往常的标准做下去。
到第十组时他整个人几乎湿透了,躺在理疗床上手臂不断发着抖。
在还要继续进行下一组时,江骞摁住孟绪初的膝盖,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,除了“谢谢”“再见”以外的第一句话。
“停一下吧。”
短短四个字江骞在心里盘旋许久,孟绪初听后却不甚在意,抬起小臂搭在额头上,闭眼喘着气歇了几秒,而后又缓缓睁眼抹掉侧脸的汗。
“没事,继续吧。”
他动了动膝盖,示意江骞握住自己的脚踝。
但江骞没动,他低头平静地注视着孟绪初,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和孟绪初一样固执不讲道理。
孟绪初等了两秒,抬起被汗水浸透的眼睛直直望向江骞,江骞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,但猜测孟绪初下一秒大概就会赶自己出去。
出人意料的是,孟绪初什么都没说,片刻后,自己撑着床面坐了起来,江骞疑惑之余,就看到他放下了腿,竟然开始做起了负重。
“别!”江骞连忙按住他的膝盖,弯腰在他身前蹲下,“你今天状态不好,别做了。”
然后他终于从孟绪初始终平静的眼眸里,看到了一丝丝不耐。
“松手。”孟绪初说。
江骞没动,甚至将他膝盖锢得更紧。
孟绪初眉心缓缓蹙起,仿佛没想到江骞会一直和自己唱反调。
“你……”他诧异道:“你听不懂吗?”
“我听懂了。”江骞说:“但你不能再继续了。”
他那个时候和孟绪初交流的机会太少,还没有弄懂哄孟绪初的方法,说话总是直来直去,也不知道孟绪初吃软不吃硬,不会放低声音轻轻哄他。
他只知道孟绪初再这么练下去,非但好不了,反而会把自己练得更伤,所以强硬地阻止了孟绪初。
当时孟绪初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得,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表情,总之现在想来也很可爱。
只不过行为不太可爱,江骞越是强硬,他就越是被触怒,死撑着一口气也要对抗。
结果就是孟绪初小腿抽筋了。
卸力的瞬间他从理疗床上直直栽进了江骞怀里,下一秒又挣扎着要起来。
江骞没有来得及想太多,按着他的后颈又将他摁了回去,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小腿。
“别动了。”他说:“腿抽筋要赶紧揉开,不然更严重。”
孟绪初反抗得很激烈,他是绝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摊开了任人观赏的性格,从小到大大概还没有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被人这么抱过。
江骞能感到他呼吸都带着愠怒的颤抖,咬牙说着要解雇他。
“你听话啊,相信我这一回。”江骞一边按着他小腿,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他们这里人安慰别人的句子。
“你们不是有老话说欲速则不达吗?……还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?”
“复健不是这样的,不是每天一定要比之前做得多,状态不好的时候少做一点没关系,太勉强的话万一受伤不是更划不来吗?”
他说着,不断用指腹按揉孟绪初小腿痉挛的位置,一圈圈揉开,再重复同样的动作,直到僵硬的肌肉再度恢复柔软。
孟绪初从江骞怀里移开,手掌向后撑在地面,江骞顺势前倾托住他的后背,就像将他罩在了身下,这样的姿势使他要稍微仰着头才能与江骞对视。
他双眼有种带着雾气的混沌,大概还在经受着肌肉酸痛的抽搐,和一阵一阵无力的眩晕,所以没有多余的精力回避江骞这样自上而下地注视自己。
窗外下着蒙蒙细雨,灰蒙蒙的天光透进室内时已经所剩无几,一切都是暗淡的。
孟绪初精疲竭地坐在地板上,用力眨了眨眼,似乎被流进眼里的汗液逼得刺痛,他抬手揉开汗湿的额发,一双素净的眉眼坦坦荡荡出现在江骞眼前。
他视线从江骞脸上划过,而后移开,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,淡淡道: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
江骞悄悄松了口气。
孟绪初花了十几分钟整理自己,从理疗室离开时面色已经毫无异常。
他推开门,顿了顿又转过身,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江骞,眉眼在暗淡的光线分外深刻。
“下雨的时候我心情不好。”他轻声说:“你别在意。”
江骞怔愣一瞬,点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孟绪初于是转身离去,背影瘦削冷淡,却再也没提过要解雇他的事。
只可惜这种难得的温情没能持续太久,两天后,他陪孟绪初参加了第一次饭局。
是一场非公开的,只有寥寥数人能够入场的饭局,江骞不知道他们具体要谈什么,孟绪初也不可能告诉他。
他在酒店门口一直等到半夜,表盘指针走向凌晨两点,孟绪初才终于从电梯里现身。
那晚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,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长风衣,每走一步衣摆都轻轻扫着小腿。
江骞看到他微微低着头,双手插在衣兜里,步伐有些散漫,不像往常总是克制自持的模样,稍稍松懈下来,外套就显得格外宽大。
直到他走进了,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,脸色很差劲,脸颊泛红唇色却苍白,漂亮的眼睛布满红血丝,眼底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疲惫,江骞才知道他是喝了不少。
他喝醉了。
回家的路上雨势渐大,由朦胧的小雨转为倾盆的大雨。
孟绪初喝多了也很安静,额头抵在车窗上,被包裹进路灯明明灭灭的光斑中。
回到家孟绪初就发起了高烧,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,把胃里的酒吐光了,胃也空了,打着点滴怎么也吃不下去药。
江骞学着孟阔给他看过的国产电视剧,嘴对嘴喂孟绪初吃了一次药。
……他承认,有点强硬,有点冲动。
所以第二天又被罚去了院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