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竟然没把那面巾剪了出出气,或烧了祛祛晦气,而是塞包里还带进了病房。
“上午啊……”宋蓉枝眼神有些闪烁,捏着勺柄,在碗口剐蹭多余的糊糊,含糊其辞,“郑氏中医的郑柳青,郑医生,他呀,好像吧……好像早上来过一趟。”
“他……一人?还是……”倏而,栾喻笙眸色添亮,暗哑的声音好似枯木逢春重获生机,还透出掩不住的期待,“还……有……何医生?”
或许……
今早的美好并非他的白日梦?
印央真的来探望过他?还说了爱他的话?
*
白瓷汤勺磕在碗口,脆生生的一声响。
“……”宋蓉枝翘起的小指抖了一下,羊绒披肩顺着肩胛滑落半寸,她心头愈是难受得紧。
栾喻笙卧床四月有余,他的言谈举止皆一潭死
水,而方才他的那口气……
让宋蓉枝欣慰又无可奈何。
当妈的,日日陪,夜夜陪,随时随刻关心着,也比不过印央露一面;当妈的,好说歹说,说秃噜了嘴皮子,也架不住痴情的儿子自甘沉沦。
当妈的,最盼着孩子幸福开心。
正如当年她和栾松最终的妥协,他们还是由着栾喻笙,同意让栾喻笙将印央迎娶进门。
“何医生?”宋蓉枝吹吹糊糊,喂给栾喻笙,“妈记性差,记不太清楚了。不过,郑医生带了个徒弟来的,是个姑娘。那姑娘粗心些,落了东西。”
“什……么?”栾喻笙顾不上吃,耸动肩膀欲坐起来,急声道,“给我……看。”
“你啊,急性子。还是要什么,说要就要。”宋蓉枝笑得温蔼,她眼尾的纹路沁了薄薄一层晶莹。
放下白瓷碗,她借由去拿手包的间隙揩去泪水,回来,从包里掏出一块白巾,于栾喻笙眼前展开:“那姑娘落了这个,她用来遮面的面巾。”
“……”栾喻笙瞳孔收缩。
他眼神一瞬不瞬胶在那块面巾之上,眉峰一挑又立即落下,喉结重重一滚,唇线紧抿。
一副早有预料的波澜不惊,可克制而暗涌的欣喜,从他忽然熠亮的眸子里悄悄外溢。
“妈,你……知……道了……”已然猜个八九不离十,栾喻笙索性摊开了说,“何……医生……的身份。妈,印央给……我……扎针,照顾……我,她很……细心,她……没有……嫌弃……我……的身体。”
“嫌什么嫌啊?又不是你想受伤的。”宋蓉枝泪眼婆娑,“是我小瞧了她了,我还真不知道她还有些中医的功底。但有归有,怎么比得上从小耳濡目染的专业中医呢?你也是,体质弱,还放心让印央给你扎!”
“嗯,放心。”栾喻笙牵动声带应道,微弱却万分笃定,“专属中医……我……只要她。”
深眸凝望宋蓉枝,他眼中的确信又见浓郁,娓娓道:“专属中……医,恋人,妻子,相伴……一生的……人,我,都……只……要印央。”
“爱她,我……甘之……如饴。”
*
栾喻笙打开了关机许久的手机。
术后醒来,他视物不清,耳听聋聩,头脑昏沉,工作上的事也交由魏清去协助栾晔磊打理了,他便没再留意过手机消息,闭关静静养病。
以及,逃避的心更切。
他没企盼印央能给他发什么好听的话,保不齐,一看手机便能看到她的幸灾乐祸……骂他活该,骂他自作自受,骂他多行不义必自毙。
——“栾喻笙你去死吧,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!你的命,本来也长不过我的。”
耳听一遍已经足以击垮他,他没能力再承受一次类似的话。
“栾总,您真的……要坐起来吗?”护工忧虑。
虽然医生说栾喻笙可以稍稍坐起来几分钟,不贪多即可,但顾虑到他身子着实虚得慌,护工便谨慎地多问了一遍。
栾喻笙幅度极轻地点头。
“好的,栾总,我要升床头了。”
护工一手捏着遥控器,一手揽着栾喻笙的肩:“麻烦您做一下准备。等会儿,在上升的过程中,如果您感到难受,请您发出声音示意我。”
眨眼示意“好”,栾喻笙抿紧双唇。
忽白忽黑的混沌跑马灯似的于眼前交替划过,天旋地转,胃里翻江倒海,耳内的尖锐嗡鸣一浪高过一浪,他像吞了个破风箱,喉间嘶拉大作。
体位性低血压来势磅礴,入院以来他第一次坐起,虽然床头只升到了60°。
“呕——”
纸白色的唇无意识地张开,他哕出来一道口水,险些喷出刚吃下的糊糊。
护工忙拍他的背,排干净他口腔内冗余的口涎,抽湿巾,清洁他的口周,好在没染脏衣裤。
小一刻钟,栾喻笙才呼哧带喘地缓了过来,方才犯呕的时候,扯到了气切口,嗓子愈是异样。
“手机支架……”栾喻笙忍着磨刀子般的难受说道,用眼神指挥护工,“触屏笔,放嘴……”
“好的,栾总。”
护工安装完手机支架,然后,把手机调整到不高不低、不远不近的位置,再把可伸缩口控触屏笔拉长到合适的长度,递到栾喻笙的嘴边。
“出去吧。”话毕,栾喻笙张嘴咬住。
他牙齿啮咬,下颌角利落分明,控制笔头一页页下滑同印央的对话框——
六月十一号:“漂亮潇洒的超级富婆”拍了拍“你”。
七月五号:【栾喻笙,我今天买了黄桃罐头,可我拧不开[暴躁emoj]。我就拿那个迷你军刀撬瓶盖了,还挺好用的,就是有点旧了,你再送我个新的呗。】
七月二十六号:【栾喻笙,你是小学生吗?手机还要家长给你保管着好吧,看在你生病的份上,我大人有大量,我就不跟你计较了。】
八月一号:[你的小可爱出现了emoji]
八月十九号:【还不回我?栾喻笙,你是不是死了?】
八月二十七号:【栾喻笙,你要是死了,你就跟我说一声呗。你自己亲口来跟我说。】
九月二号:【栾喻笙,你再不回我,我真的要跑了啊。】
九月十九号:【栾喻笙,你还是别死了,我有点舍不得。】
每日一条消息,一日不落。
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碎碎念,她仍将“他死不死”的挂在嘴边,可挂念之意浸润字里行间。
还有她发来的最新一条:【小何医生上线!栾喻笙,印央今天去探望你了。】
*
秋阳西偏,逐渐挤走了栾喻笙所在这边的暗色,飘摇的金色光斑落进他深邃眉眼,他看看停停,含着触屏笔,黑亮的瞳孔倒映她的字字句句。
连标点符号,他都舍不得略过,读得深切。
枯寂已久的心脏随之活泛,他咬触控笔咬得咬肌发酸,酸,却咬得更紧,来分散内心的悸乱,打蔫的右手忽然内勾了一下,昭示愉悦。
深深地吐口气,栾喻笙紧紧咬着笔,急迫中透出些许怯意,戳了两下印央的头像。
——“你”拍了拍“漂亮潇洒的超级富婆”。
等待回复的过程,令栾喻笙前所未有的煎熬,各式复杂的情绪缠合,他胸口起起伏伏。
终于,一条消息呜地进来:【你睡醒了?讨厌鬼。】
栾喻笙郁闷眯眼:“……”
下齿焦乱地磨着触控笔,他回:【明知故问。】
他此时喉咙开着个洞,说话漏气还断断续续,语音识别派不上用场,于是,他叼着触控笔,晃动脑袋,一个声母一个韵母地缓慢敲:【你落东西了。】
印央:【栾总的搭讪方式真老套。】
而后,她手速飞快地又发来:【我怎么去拿?你的病房连只叫作印央的蝴蝶都飞不进去。】
栾喻笙:【现在不会了。】
趁还有挽回的余地,他卯足了劲儿地快速打字。
敲完最后一个字,他牙口酸困,触控笔从嘴中脱落,掉在堆积软肉圆鼓鼓鼓起的腹部,笔顺着那弧度滚下肚皮,向脚边滚去,他喘气不接。
还好。
还好发出去了,他的道歉——
【央儿,对不起。如果你愿意不计前嫌,就再来探望我一次。】
*
“正在输入中”的字样显显灭灭,栾喻笙的情绪似一把被火烘烤的弓,顿时变得紧绷而焦灼。
他有点忐忑想回避视线,却又不愿错过她的回复,他不停地做吞咽状。
终于,嗖地一下:【栾喻笙,倒数三百秒。】
*
熠熠阳光又向栾喻笙偏了一寸,他迫不及待望向门口,神情被金晖淬得柔软。
300……
299……
298……
他倒数,伴着炙热心跳在心里默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