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股子火窝在他心里。
可一旦对上那一双星目,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他只听见自己哑着嗓子,开口提醒对方参加明天的理论课。
又过了几天。
直到何子清跑来砸门,喊醒周北光同宿舍的美院男生,他才知道那个爱胡闹的女学生又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
驾驶战机去五十里外轰炸日军的补给站?
这也太荒谬了。
等他真的到了医务室,见到床上的大兵和严厉的长官,才意识到是真的。
他看向角落里的傅斯薇,后者一脸轻松地打着哈欠,还忙着安慰吓哭了的何子清。
不得不说,她的确有着当飞行员的良好心理素质。
上理论课时,女学生又让所有男学员大吃一惊。
不仅全英文听讲笔记记得飞快,甚至战机模型图和气流分析都画得一清二楚,还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批注在旁。
周北光接过那一本字迹潦草却句句凝练的笔记,最粗糙的草稿纸留着她手心的温度。
他心里有什么动了动。
下课后,许多男学员纷纷围住她求着讲解。
女学生倒是没有介意,面对面单独耐心细致地开始答疑,看得他有些不爽。
这些家伙什么德行,他还能不知道?
一口一个菩萨姐姐求着帮忙,却不住地打量人家,有的还红了脸。
傅斯薇喜欢吃了饭就回教室复习。
他每次假装偶然遇见,故作惊讶地调侃她废寝忘食,自己却忍不住偷偷加码学习,想要离她所领悟的近一点、再近一点。
他知道傅斯薇的眼神。
那样干净纯粹,热烈得像校园外的那一大片红色山茶,烧灼得心都是滚烫的。
然而,看到报纸上的小野秀夫后,周北光第一次从她眼中读出了杀戮的意味。
那绝对不是什么逃难女学生能有的眼神。
她是个有故事的人。
可如果她不说,他也不会去问。
这样优秀耀眼、自秀而不自知的人物,身上背负着的过往,也并不一定轻松。
轰炸补给线那回,他握着操纵杆略过了「山茶」,却发现对方在折返。
通讯中的指令让他猛然一惊:
傅斯薇居然要去独自和小野秀夫斡旋?
「你一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!」
通讯频道中的女声沉默了一瞬,还是开口下达了指令。
「山茶」几个爬升后就独自往漆黑战机冲去,与他们擦肩而过,快得像是夺弦而出的利箭。
降落后的周北光爬出机舱,发现自己的手在抖。
跟着当地的农户赶到后湖附近时,他一抬头就看见空中一前一后纠缠的两架战机。
前面的那架明显冒着尾烟,飞得磕磕绊绊。
傅斯薇跳伞时射中了对方的燃料箱,自己却落入湖中。
「快划船救人,快!」
渔船飞快地往湖心驶去,那里正降落着一朵洁白的跳伞。
船还没来得及靠岸,周北光第一个冲上去,踩着到膝盖的湖水急忙接过了昏迷的傅斯薇,在众人的簇拥中一路跑到了医务室。
她的脸白得吓人。
周北光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,就像碰到了什么冰凉的瓷器。
何子清掉着眼泪求医生,他垂直手站在一旁没有说话,心里却不住地发抖。
如果再晚一点、再远一点,是不是就要永远地失去她?
周北光不敢再多想。
他只能作为学生代表,和何子清一起守在病床边。
女学生睁眼后,第一件事就是问飞机,第二件就是问小野秀夫。
他站在角落,安静地看着她冲长官开玩笑,自己脸色白得像纸,却还是发了狠话要剿灭那个渣滓。
「我会喊上帮手,亲手送他去见上帝。」
女学生总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。
她自己可以,但是周北光绝对不允许。
报纸上的那张抓拍,他留了很久很久,藏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。
两人说起雪峰线的那天,平静得像是去集市上散步。
向西一路夜航,前路未卜异常凶险,谁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顺利地完成整条航线。
可是女学生总是对他笑笑,会返航的。
后来,她组织了整个剿灭行动,自己作为诱饵单独前去入山口。
那时的周北光在黄昏中反复盘旋,盯着「山茶」的背影看了又看,直到看到「猎鹰」在空中飞出信号才反应过来折返。
无线电关闭后,他听不到傅斯薇的声音。
往常,她总是在频道里开着玩笑,顺手甩出漂亮的行动线将敌机一击即中。
夕阳西沉,殷红如血,染红了绵延的雪峰线。
此后经年,他仍然怀念当时在雪峰线入口徘徊的时刻。
那时夕阳尚存,她也还在另一个方向稳稳地驾驶着自己最心爱的战机,等待敌人的出现。
就像是默契地背对背,
存在于同样的一片天地和时空。
但如果再给周北光一次机会,他无论如何都要代替傅斯薇的位子,不论她如何坚定。
雪峰线的夜是在是太冷了。
女学生坠机后已经受了轻伤,魔鬼偷袭成功让她几乎耗尽了力气,拼死才反击成功。
失血和严寒,让她已经意识模糊。
等周北光一行人赶到时,女学生靠在岩石上,手里死死攥着带血的飞机残片,上面的血已经干涸,她的脚边躺着浑身发烂、大动脉已经凝固的魔鬼。
「傅斯薇!」
他听到自己失声大喊,不顾众人直接冲上去抱住她,却发现她已经快要意识涣散,冻得发紫的嘴里嗫嚅着什么。
「你说,我听着,你说!」
他两眼通红地将耳朵贴近她的嘴。
风雪太大太大,他只听到她留下的一句话。
这次不能返航了。
像是雪消失在了雪里,女学生最后的气息散落在他的掌心。
联大的师生沉默地站着,在雪夜中送别了她。
就在小小的坟冢立在雪山旁时,众人发现与女学生相关的一切都消失不见,仿佛原地蒸发了一般,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校园之中。
就连那张抓拍「山茶」的报纸,也都瞬息腐烂。
「照片,找集体合照!」
第一份胶卷被冲洗了出来,穿戴整齐的队员洋溢着笑。
唯独站在正中间她的脸被过度曝光,一片空白。
摄影师被所有的空军学员围住,竭力解释不可能是自己的问题。
直到其他的胶卷冲洗完,所有人都彻底呆住:
每一张有关傅斯薇的,
不论是照片还是素描和任何图像,
都一片空白。
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她的存在。
周北光盯着空白的照片,只觉得一阵惶然和凄凉。
当所有知道傅斯薇的人都死去,没有人会记得她。
没有人会记得,用自己的身躯和魔鬼同归于尽的女飞行员。
她只存活在他们的记忆当中,何况连他们的记忆都会不断消散。
滇城四季如春,他却如坠冰窟。
他依然是个称职的飞行员。
只不过从学生军转成了正式役,渐渐地也参与了无数场大小战役。
有的战役甚至能说得出名号,名留青史的那种。
直到联大解散、学员各奔东西,战友们大多也都战死沙场,他这才猛然惊觉——
还记得女学生的人更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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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终于见到了胜利的最终模样。
即使接连几年依旧硝烟四起,却终于走到了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后拔地而起的理想国度。
功勋章挂满了胸膛,他带着满身的陈年的旧伤,在城楼下接受了无数的热忱目光。
这是他守护的人民,这是他守护的土地。
泪水划过脸上的弹痕,烫得他有些睁不开眼。
当车队经过一排笑意嫣然的女学生方阵前,他没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找一张脸。
一张星目闪烁,眉宇英气的脸。
常年包裹在厚重的飞行员服装中,略微纤瘦却身姿笔挺,在长空中露着耀眼的笑意。
周北光退役了。
他的身体不再年轻,肌肉的损伤和积累的枪伤,让每个阴雨天都如同上刑。
退役后,组织贴心地给他安排了文职工作。
他也有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妻子,两人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。
两年后,唯一的儿子出生。
护士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字,他说,「居安思危」,就叫思危。
多年来,周家一直是军区家属们羡慕的对象。
都说周同志功勋卓越不说还才气四溢,写的文章材料多次作为全市代表上报。
领导特地前来,夸赞他枪杆子和笔杆子都能握得住。
他站在办公室里,在玻璃柜的反光中瞥见了自己眼角的细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