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岁的周北光端着保温杯,在单位里散步消食。
他的肠胃经受不住食堂重油的饭菜,常常让他的胃勾出什么陈年旧疾。
那些年轻时爬过的雪山、走过的沼泽,都化成了经年累月的病痛藏在身体的角落,像是白米饭中的石子让他措手不及。
在单位的院子里,他看到园丁往院子里搬了一盆盆红色的花。
有的还只是大颗的饱满花苞,挂着鲜亮的露水。
一些黑白的残影从脑中呼啸而过。
他听见自己走上前去,和园丁攀谈,「请问这是山茶花吗?」
「是啊,空运来的滇城山茶,说是为了纪念那场战役专门办的活动。」
园丁知道的、能叫得上名号的战役太少了。
但是对于周北光来说,「那场战役」实在是过于模糊,他只能哂笑着,夸赞那山茶开得极好。
走之前他的脚步顿了顿,回头看向园丁。
「对了,您去滇城时,听说过红色山茶吗?」
园丁指着地上的花盆,「这不就是吗?」
「也对,」他抱歉地笑了笑,「瞧我这脑子,真是打扰您了。」
当年空军学员的数十人中,如今只有他尚在人世。
甚至每年清明,他都不知道去哪里给他们扫墓,只能在家门口的公园旁烧起一堆黄纸。
何子清找过他。
她已经是享誉全国的艺术大家,作为宣传代表和红旗手,同样功勋卓越。
「你说,她究竟是从哪里来,又为什么偏偏和我们遇上?」
周北光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。
是啊,她那样耀眼地出现,又仿佛流星一样消失在雪峰线的夜晚。
他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的过往故事,和她内心最崇高的理想。
五十岁的周北光,在劳改农场再次见到了何子清。
她还年轻,却已经满头白发,每天用木炭作画。
看守的人不停地抹掉她在墙上和地上的作品,她又从头开始一笔一笔地画起。
周北光打过招呼后,给她送了棉衣和药。
他见到了何子清在地上何墙上画的,那是无数朵带着棱角的山茶,和短发女学生的背影。
她瘦弱的背影在灯下笔直站着,却有些摇摇欲坠。
「即使用最好的进口炭笔,她的脸只要一画在纸上就会渐渐消失。我记在了脑子里,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忘。」
「但是北光,你知道吗?我已经快不记得她的模样了。」
周北光望着墙上的花瓣。
他没有说话,本就佝偻的背更加弯了弯。
妻子在附近的劳改农场,每天负责清理阴沟、挖取农家肥。
儿子周思危,因为母亲的成分不能获得资格,离家出走和家里断了关系。
走出农场,雪开始飘起来。
他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,从口袋里取出保温瓶坐在入口的铁门下。
周北光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。
从青年时代,他最喜欢独自驾驶战机在长空盘桓,独自上课求学,独自带队深入敌后前线。
如今不过是大梦一场,遑论其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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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的后来,春风吹过山海,破碎的周家重新拼凑起来。
周北光有了个孙女,玉雪可爱天资聪颖,最喜欢拉着爷爷讲从前的故事。
孙女在他怀里笑着,说爷爷又要讲飞行员的故事。
那一个个鲜活滚烫的日子,他讲起来就没完。
茅草土墙和空袭警报被他下意识忽略,只是反复讲着一些零碎的记忆。
周思危下海经商后,全家搬离了原先的大院。
八十岁的周北光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大半辈子的房间,拄着拐杖缓缓上了车。
这一年,紫荆花飘落到珠江河畔。
他戴着老花镜,贴着电视看了又看,孙女连忙把他按回沙发上,叮嘱他吃下降压药。
周夫人在客厅滑倒后,一躺就是半年。
最后的日子里,周北光陪着她,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。
穿着病号服的周夫人坐在阳光下,脸色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纸,只是淡淡听着。
她已经神经受损,说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临别之时,氧气管和各种仪器都已经拔掉,周夫人拉着周北光的手,回光返照般睁眼说了话。
「我知道你有个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。」
「但还是谢谢你,北光。」
太平间大门关闭的那一刻,周北光才意识到自己脸上都是泪水。
她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有一个人。
可那个人,到底是谁呢?
为什么他的脑中,已经渐渐没有了那人的影子?
何子清也已去世。
周北光在疗养院里和她道别后,听到她嘱托自己年幼的孙女,每年扫墓时记得带上山茶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
他也已经完全不记得:
山茶到底是一座城,一个人,还是一种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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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是除夕夜。
周家的子孙辈赶回老家,陪着长辈过年。
夜间,城里下了好大的雪。
没有人发现周北光是什么时候出门的。
他是那样的苍老,独自一人拄着拐杖,坐到了小区楼下的台阶上。
外面满地银白,他不知为什么,总想着要出来走走。
身上的旧伤从骨头缝里开始发疼,小区里的人尚在沉睡。
只有他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,望着漫天纷飞的大雪出神。
这场景,他应该是在那里见过。
一定是某一年,有一场大雪,他在雪地里见过什么人。
就在这时,远处的莹黄路灯下走出一个人影。
周北光眯起眼,想要看清到底是谁。
那个人影渐渐走近,
是留着齐肩短发的少女。
她穿着熟悉的制服,胳膊夹着一顶头盔,踩着皮靴朝他走来。
「周北光,你怎么这么老了?」
少女开口的一瞬间,漫天白雪似乎都消减了几分,静静落在她的肩头。
周北光抬起脸,他这才看清少女的面庞。
她是那样的年轻,星目闪烁笑容粲然,在雪夜里站得笔挺,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能击垮她。
「我叫什么,你还记得吗?」
周北光浑浊的眼神迟疑了一下。
那似乎是个遥远的名字,却荆刺般扎在脑海深处。
明媚的少女冲他伸出了手,笑意更加浓烈,「我今天特意来接你,可千万不要迟到了。」
周北光坐在台阶上,
缓缓抬起布满弹痕的苍老右手,
放入了她冰凉白皙的掌心。
就在那一瞬间,无数陈旧的碎隙触电般流通了全身,从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向他轻声吟唱着过往:
「请问你找哪位」
「你不能一个人去,这太危险了」
「你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」
「快划船救人」
「天光收到,立刻执行」
……
「傅斯薇!你醒醒!看着我的眼睛!」
看着我的眼睛。
电光火石般,他骤然两眼清明。
原来,是她来了。
周北光从台阶上站起身,任凭她牵着自己的手,走向那一盏莹黄的路灯。
在他往前迈出第一步的瞬间,四周鳞次栉比的楼房墨水般消散,无数绵延的雪峰拔地而起,在夜色中静静注视着他们。
傅斯薇牵着他的手走着。
一片片雪花穿过了她的身体,缓缓落下。
她似乎不知疼痛一般,回头冲他露出笑容。
像是初次见面那样,
满心满眼都是赤忱纯粹,热烈如歌。
「北光,我们该返航了。」
(全文完)
作者笔记:
我是猫砂,很高兴大家喜欢这个故事,也喜欢傅斯薇这个具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女主。
专栏标题《夜航西归》致敬了英国女飞行员柏瑞尔·马卡姆的回忆录《夜航西飞》(首次出版于1942年),也是傅斯薇人物形象来源之一。
「归」字也暗示了傅斯薇并不属于这个时空,从「来处」归去,并没有能靠个人力量撼动历史的滚滚车轮。
很遗憾的是,历史上联大并没有女飞行员,从这个遗憾点出发也是我写下傅斯薇故事的初心。
被过曝的照片既是表明她不属于这里,也是暗示无数革命女性并没能够留下可供后人记载瞻仰的痕迹,傅斯薇也是她们的缩影之一。
在写这篇文章的同时,我查阅了部分资料,尽量贴近史实。比如有关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资料——尤其是撤离到昆明阶段;空军选拔时的方式也参考了联大纪录片和电影《无问西东》
历史上,部分联大出身的飞行员经过国内外训练后分批回国参战,和美国盟军飞虎队一起痛击日寇陆空军。